【茗煦】九郎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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贺兰茗玉喜欢为他梳头。那一头泼墨般的秀发被她拢在手中,挽一个小髻盘在头顶,戴上碧玉发冠,再将剩余的发丝垂下作马尾。他看上去就和少年时一模一样。有时对着镜子,贺兰茗玉甚至会生出几分恍惚。

“茗玉,我也想帮你梳。”贺兰茗玉笑着,蹲在他身边,“我的头发都白了,梳起来也不好看。”

“怎么会?不管黑发白发,你都是好看的。”

“九郎,”贺兰茗玉叫住他,握着他掌梳的手,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,“你还等我吗?”

少年似被她问住了,莫名其妙地盯着她看,没有应声。

“这么多年了,我只能在梦里见你。你还愿意等我吗?”

黑猫忽然有些懊恼地叫了一声,从她膝头跃下,钻入衣柜底部,不见了踪影。贺兰茗玉的问题像一片无依无凭的飘絮,散进永馨宫终年不化的清冷寒气里。


夜里睡觉时,九郎缩在她怀里,逐渐不爱变成人形了。贺兰茗玉有时忍不住,便问他:“九郎,你能应我一声么?”

少年忽然从她怀中探出头来,模样是变了,眸子却还闪着幽光,如魔似魅地瞧着她,为她梳理散乱的发,“茗玉,快睡吧。”

“我想和你说说话。”

“说什么?”

“说雍临、盛州,我的姐姐,你的弟弟,说说我们的过去。”

“过去?”

“我们有那么多回忆,除了你,我再找不着别人来说了。”九郎盈盈一笑,黑尾绕过贺兰茗玉脚丫,软软地趴在她小腿上,“你还记得猫儿草么?”

贺兰茗玉不料他还记得,立时热情起来,搂着他便道:“如何不记得,那还是你给我出的馊主意呢!”她连声儿都轻快了许多。那是当年初遇时,他指给她的点子。为避西齐婚约,年轻的雍临郡主将猫儿草涂在脸上,第二日便生得满脸红疹,成功将西齐世子吓退了去。

九郎轻轻捏住她两颊,揉来揉去,皱起鼻子装模作样地揶揄道:“真是我见过的最丑的茗玉啊。”

贺兰茗玉笑得不能自已,被他揉得眼泪都流了出来,拂着他一双猫爪便叫:“不许说我丑!”

殿外忽然传来声响,凌蓁儿掌灯入内,颇为忧心地问道:“郡主?可是有何事?”见惊动了旁人,她连忙竖起食指:“嘘————”

那黑猫团在她怀里,魔眸一眨一眨地看着她,伸爪捂住她手指,喵呜叫了一声。贺兰茗玉轻轻吻向它头顶,很快便陷入沉眠。


她已有段时日无需用药了。凌蓁儿看她精神头不错,便常提议外出走动。贺兰茗玉抱着黑猫,把这后宫里犄角旮旯几乎都走遍了,有时凌蓁儿怕她累着,她却仍自精神抖擞。

这里是长安城,并非盛州王城,自她入了后宫,他们便鲜少在一起。这里的一草一木,其实大多是她一个人的记忆。但贺兰茗玉并不介意,皇宫的布局大同小异,她总能在某个角落里找到一些共同的回忆。比如那棵越过墙垣的槐树,她曾在那里,用弹弓打过少年翻墙而过的手;比如那片马场,他们曾经牵着手,一起在这儿选过宝马,他还把她拉到马上,策马驰骋,惹人艳羡;再比如,那条出宫必经的长廊,他们曾一起走过无数次,或携手、或背道,某个大雨倾盆的夜里,他还曾驾马疾行,从这里闯进宫去,要阻止他心爱的姑娘嫁与他人。

那么多年,他们一一走过。浓冬时节,霜雪落满油纸伞,贺兰茗玉便把黑猫笼进大氅,由凌蓁儿搀扶着,继续走。

“九郎,等春天到了,咱们一起去雍临吧?”凌蓁儿看着她,虽不动声色,眼神里却丝丝缕缕地透着哀恸。她伸手碰了碰那黑猫,似乎想让它有些反应。贺兰茗玉却阻了她,只轻轻揉着他黑亮的毛发,悠然问:“好不好?”

他们有时也去御花园。自从捡到九郎后,贺兰茗玉每次来这里,总显得比较警觉。她唯独在这里不肯放九郎独自走动,宁愿追着那猫在满园银装素裹中走得出了汗,也不放心他离开自己视线片刻。

有一次,九郎折了一枝梅花,凑到鼻尖闻了闻,奇道:“都说梅花香自苦寒来,这怎么不香呢?”他转头看向贺兰茗玉,又闻了闻,“是不是要败了呀?”

贺兰茗玉心里没来由地漫过一阵恐惧。果不其然,他再往前走两步,便忽然停在那处,幽幽看了贺兰茗玉半晌。两人隔着风雪对望,九郎忽然将那枝梅花扔到地上,满目忧愁地同贺兰茗玉讲:“茗玉,花儿落了。”

贺兰茗玉将那花捡起来,颇为讨好地凑到他跟前,解释着:“拾起来就行了。你看,我给你拾起来了。”

“给你,”她把花递给少年,“再闻闻,香么?”

少年摇摇头,轻轻拂开她持花的手,似笑非笑地看着她,许久未有言语。

“茗玉,”他最后说,“花总会落的。”


后来贺兰茗玉便不常出永馨宫了。她怕猫儿冻着,殿里烧的地龙翻了一倍。凌蓁儿监着心,常提议开窗透透气,她便把猫牢牢抱在怀里,反复同他讲,别往窗边爬、别出去,外面冷。

凌蓁儿知道,她是怕那猫跑了。但她不敢同贺兰茗玉讲把它拴起来的话。

九郎如愿以偿地帮她梳起发来。有时在头上盘个散乱的髻,胡乱给她插两根金簪,还逗得贺兰茗玉发笑。“少戴些簪子好,太重了。”她说。

九郎挨在她身后,盈盈笑着同她一起看那镜中人,捧起她一缕长发,惊喜道:“茗玉,你看,你的头发都变黑了!”贺兰茗玉转头去看,那发丝竟还真成了乌黑色。她转头难以置信地再看镜子里,自己眉目如新、满头乌发如瀑,竟似回春般恢复了几分少女之姿。她愣愣伸手摸向自己的脸,又摸向披散的发,一言不发。

九郎从后搂着她,欢天喜地地絮叨了好一会儿。贺兰茗玉愣神中忽觉他没了声息,慌乱地左顾右盼,惊觉他正懒洋洋趴在自己膝头,乌发束成马尾,撘在她腿上。那是贺兰茗玉为他束的发。

“茗玉,我要走了。”

钟声敲响,只有贺兰茗玉自己听得见。她揉着少年的头,并不答应,却也并未反驳。

少年转过头,小脸忽然变得面无人色,惨白灰败地对着她,如同濒死之人,“我不能呆在这里了。我再呆下去,会死的。”

“茗玉,你看这宫墙,多高啊,我翻不过去。”

“我来见你,可能已用光了所有的力气吧。”

贺兰茗玉未置一词,她轻柔地抱着黑猫,感觉他无声无息地垂在自己臂间。她看向殿外,银白的风雪刮过金砖红墙,严丝合缝地围了永馨宫一圈,风雪进得来,光却不能。


她又开始咳嗽了。病来如山倒,药石无医。但她顾不得,因为少年比她病得更重。

他像颗星星一样,亮得那么夺目,可灭得,也是那样的快。贺兰茗玉把药往他嘴里灌,他吐出来的却是血。凌蓁儿惊叫着跪在她跟前,贺兰茗玉比她更慌张。她把人抱紧,死死圈在怀里,摇着他反复地哄、反复地诓,说没事了,我在呢。她告诉他,很快就走,他们很快就启程去雍临。

萧显英并不十分赞成她去雍临的计划,太医来时,也愁眉苦脸地直向皇帝请罪。贺兰茗玉摔了药碗,前所未见地暴露出歇斯底里的状态,瘫软在榻上怒斥太医无能。

少年就蜷在她怀里,奄奄一息。贺兰茗玉恨不能替他受累,即便凌蓁儿哭倒在她床前,也不肯再喝药。

“为什么不救他!你们通通都要害他,要眼睁睁看着他死!”

她双眼通红,眼圈却凹陷暗沉,面色惨白如纸,已然病入膏肓。

夜里,她也不敢睡,总是搂着他,一遍遍地唤九郎、九郎,祈求他应自己一声,哪怕有半点声息也好。风雪漫天而过,无穷无尽,不知过了多久,大雪息止时,贺兰茗玉忽然听见他在耳边哭。

他说:“茗玉,我不能看着你死,你要活下去。”

“你呢?”贺兰茗玉问,“你要和我一起。”

九郎笑了,眼泪滑进软枕,悄无声息,“你放心,我一定会救你。我总会救你的。”他抚着贺兰茗玉的鬓发,掌心传来灼人的温度,轻易操控着贺兰茗玉陷入了昏迷。


贺兰茗玉在那日半夜被雷声惊醒。殿外风雨交加,她惊坐而起,哪里还有黑猫的影子?

霎时便是魂飞魄散,她浑身忽然来了力气,惨叫着栽到床下,连滚带爬地起了身,奔向殿外。凌蓁儿被惊动,跟着她跑出殿去,拉也拉不住,眼睁睁看她赤脚踩在雨雪里,天寒地冻之中,撕心裂肺地呼喊起来。

“九郎————九郎————”

她身上很快便湿透了。大雨倾盆,满目皆是迷离,连自己的喊声也听不真切。她已顾不上任何仪态,甚至顾不得这里是皇宫,转身便朝院外狂奔,一路跌跌撞撞,循着记忆往御花园跑。

她喊:九郎!九郎!四下无人,漫天雪雨之中没有任何垂怜应答之声。

喊着喊着,她也不知怎么的,那声儿浸没在雨里,声嘶力竭的,便喊成了别的名字。

“承煦————”

“承煦!!!”

凌蓁儿见她一脚摔在长廊尽头,痛心疾首地奔过来把她抱住,脱了外衣裹着她,和她一样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。她在哭什么,贺兰茗玉听不清。她只知道这里再没有别人了,风雨似要淹没她般打得人生疼,却也给了她一个机会——一个再也不用害怕喊出那个名字的机会。她甚至可以用上自己毕生的眷恋和思念,再最后一次,天人永隔之后、生死一线之间,真真切切地呼喊一次:

“承煦!!!”

“承煦!!我在这里!我在这里啊!!!”她挣脱了凌蓁儿,往前爬去,不知要爬向哪里。但她义无反顾,凄惨而崩溃地瘫在地上,一点点往前挣扎,“你回来啊!!!”

“郡主,郡主!”凌蓁儿抱起她,像疯了般捧住她的脸。她脸上一定有泪,但贺兰茗玉已经看不见了,风雨消融了一切,把所有东西都从她身边带走不见。

“茗玉!你醒醒,醒过来吧!”凌蓁儿哭喊着,嘶声甚至盖过了雨声,她喊着:“摄政王已经走了啊!他走了三十年了!”

“他走了啊!!”

贺兰茗玉一把将她推开,哭得肝肠寸断,不断摇着头,往后退去。她举目四望,透过密集的雨水往墙垣上找,踉跄着要起身赶往御花园,“他回来了,他明明回来了!”

她往前走出两步,“轰——”一声炸雷响起,竟把人猛地打在原地动不得。那惊雷震得四下忽如白昼,她往前一看,长廊长得直似望不到尽头,却哪里还有人呢?

哪还有人。她的少年郎,早已不在雨中。


太皇太后一病不起,后宫阴云密布,连天风雪再不见转晴。天子震怒,着人广罗长安城,只为寻一只黑猫。凌蓁儿却知道,日前他们为照顾贺兰茗玉病情,无暇顾及小猫,只怕它已跑得寻不见踪迹了。她看得出来,贺兰茗玉也明白了。

她连日病重,小猫走后,连话也少说,永馨宫更是再不踏出一步。凌蓁儿心里明白,却也恐惧,每一日都陪她这么空等。为贺兰茗玉梳发时,她原本愣愣地看着镜子,凌蓁儿将将盘起一束,她却忽然拿过那长发,发着呆看了许久。

那长发花白泛灰,哪里还有什么黑亮之色。

贺兰茗玉浅浅一笑,放下长发,重新看向铜镜。

“蓁儿,不用梳了。”

她依然浅笑着,看了镜中人半晌,缓缓起身,让凌蓁儿搀扶着走向寝殿。


初春化雪时极为寒冷,长安城内年味正浓,宫里却少有迹象。那年初,贺兰茗玉央了凌蓁儿,到御花园去为她折了枝梅花来。浓冬已过,花期将尽,梅花递到她手里时,已然干枯。

她看了凌蓁儿一会儿,对方知她心意,依意缓缓退了出去,留她一人瞧着那梅花发呆。

殿外艳阳高照,阳光透过窗棂和花枝斑驳地打在贺兰茗玉脸上。她拿着树枝,细碎的残雪化成水从指缝滴落。这梅花在风雪中尚能傲然独立,来了温室,却败得这样快。她有些昏沉,困乏地抬不起手,梅花砸向地面,散成碎片。


天兴二十六年春,大晟朝太皇太后贺兰氏崩。

贺兰茗玉最后一次入睡前,又想起了雍临。故乡的草原上是不会有梅花的,那里只有青草、骏马。和她的承煦。
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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